从上述一系列小说中,我们看到莫言并不热衷于表现传统亲情的和睦、温暖,而是用冷静的笔触展现一个个冷漠、自私、残忍的母亲形象。程德培说过,“在一些多少真诚而非矫揉造作的小说背后,总是隐藏着作者摆脱不掉而又极力想掩饰的心理摩擦,而艺术的创造恰恰又正是在这两难之中求得生的权利。”⑦莫言表现母亲的“恶”并非是其终极目的,他的“恶”只是母爱的另类表达,这种母爱类似于地母精神,藏污纳垢但鲜活本真,这种爱的特殊方式,一面为我们留存了独特时代的本真面貌,如早期的《红高粱》和近期的《生死疲劳》,作者书写母亲“恶”的形象,是为呈现历史重负下,由于物质和精神的贫困,父母情感的变异和人性的丧失,作品中的主人公们生活于高密东北乡这一狭小严密的现实环境中,个体人生的自由度很狭窄,他们没有信仰、尊严,把人生的需求简化到最基本的食与性,而作为他们的孩子,时刻感受到父母辈沉重压抑的人生,几乎都本能地厌恶、反抗这样的人生。一面勾连起作者关于童年生活的初始记忆,莫言的童年是在饥饿和孤独中度过的,正像他在《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中所说,他对饥饿和孤独有莫名的恐惧,由于当时贫困的物质生活和动荡的政治环境,父母无暇顾及莫言的成长和情感需求,特别是祖母尤为讨厌长相丑陋、好吃懒做的莫言,因此在莫言的记忆中,亲情的温暖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与父母的关系也是冷淡,孤独的莫言每天只是对着他那头牛说话。⑧而恰恰是这段关于饥饿与苦难孤独的记忆,丰富了莫言关于母亲形象的深沉反思与叛逆式构想。 三 性行为荒诞的母亲 传统文化中,我们习惯地对母亲身上的“神性”大加赞誉,少有关涉母亲个人的肉欲和情感世界的描摹。在我们的拟想中,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她所有的情感和欲望将被博大、深厚的母爱所取代,不应当有情欲特征,这与我们内心崇拜和预设的神圣纯洁女神形象相类似。但是,莫言却粉碎了我们的期待,他毫不掩饰甚至夸张地展示着母亲的私人情感和性欲。在莫言的小说叙述中,肉体凌驾于精神,自然凌驾于社会,欲望居于情感之上。莫言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真实、有血有肉的、立体的异类母亲形象。 从莫言的一系列小说来看,作者似乎热衷于表现母亲赤裸裸的性欲。如在《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的母亲杨玉珍为了报复丈夫罗通,不惜省吃俭用并委身于有权有势的老兰,最终改善了生活条件。可以说杨玉珍是以性为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她又是与老兰知情知意的,她的性是本能和情感的双重需要。在《食草家族》中,作者详尽地描写了四老妈在驴背上的“狂荡迷乱、幸福美满”的表情,“毛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四老妈的大腿和臀部,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乳房。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轻地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性敏感区域”,这是关于人与兽之间的性混乱与迷离。在《十三步》中,李玉蝉的母亲“蜡美人”则喜欢赤身裸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建议十五岁的李玉蝉脱光衣服与她一起在院子里行走,而且和王副局长三人光着身子嬉笑打闹,此等行为怪异荒诞,让人哑然。在《丰乳肥臀》中,母亲上官鲁氏为来弟和鸟儿韩偷情望风,为使金童“成为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不惜为儿子拉皮条,求助独乳老金先喂奶后上床;与姑父乱伦,生下大姐来弟、二姐招弟;与赊小鸭子的男人生下三姐领弟;与江湖郎中生下四姐想弟;与卖肉的光棍生下五姐盼弟;与和尚私通生下六姐念弟;被四个大兵轮奸生下七姐求弟;与瑞士籍牧师马洛亚生下八姐玉女和宝贝儿子金童……如此乱伦滥交的行为似乎不该发生在母亲的身上,而莫言却认为理所当然。性生活的混乱是封建纲常压迫的结果,同时也成为上官鲁氏们反压迫反男尊女卑的工具,她们试图通过摒弃贞操节烈来实现个性自由的强烈愿望,同时,在她们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顽强的生命力与百折不挠的精神特质。上官鲁氏凭着健壮的体格和旺盛的生殖力,养育了九个子女和子女的七个孩子,她的一生经历了灾难、屈辱铺就的20世纪,莫言漠视着上官鲁氏身上的种种不伦行为,热情地赞颂了这位“饱经苦难、勤劳勇敢、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顽强不屈地生活着的母亲”。因为,莫言的创作动机在于,他要给予这些违背道德伦理的母亲形象以个性自由精神与原始生命力。韩琛在《历史的挽歌与生命的绝唱》中说过:“自由自在,耻于伪饰是民间文化的先在秉性。”⑨莫言赤裸裸地展示母亲们生命体的欲望和冲动,展示她们追求自由生命的热切需要,展示她们向传统的秩序道德挑战的个性之举(一些文学评论家将其定性为酒神精神的生命状态),实则是在这些母亲身上灌注了莫言自身的审美趋向,即肯定人欲,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状态,将写作圈定在人性与人文主义情怀区域。也正是这样的母亲情欲的自由表现,让我们看到莫言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学 “大一统”化模式的反拨,看到莫言对“人”的高度关注,看到莫言对人的蓬勃生命力的热切赞扬以及对人性在现代社会的艰难选择所做的深层次的思考。莫言创造出的这些个性张扬的乱性世界的母亲形象,某种程度上,灌注着人本主义的文化内涵。 综上所述,在莫言的话语结构中,母亲不再享有美丽、温柔、端庄大方、体贴入微的传统身份代言,丑陋、卑微、自私、淫荡的母亲形象充斥着读者的视野。莫言小说母亲形象的设置与可能性意义,一是还原了母亲作为人与女人的本真面目和生命张力,由此深刻揭示了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中的另一种生存真相;二是自由人性的汪洋肆意,使历来概念化、模式化的文学母亲形象得以补充与重建;三是读者因此获得一种穿透特定时代本象与作家内心镜像的能力。莫言,这个民间的行吟歌者,扎根于乡土民间的现实文化空间,以“母亲”形象为独特审美取向和形态描绘,以一种全息的生活与真实立体的母亲形象,把“那个实在、丰富、驳杂、蕴涵着生命的精髓和污垢、文化的精脉和惰性的本源大地”⑩的中国乡土民间现实和民间文化渲染到极致,从而开辟了一个论文范文“个性化”的真实可信的鲜活灼热的审美艺术世界。这对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发展具有某种开拓作用。 注释: ①张爱玲:《谈跳舞》,《张爱玲集》,十月文艺出版社206年版,第161页。 ②牛运清:《中国当代文学精神》,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90页。 ③[英] 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10年版,第361页。 ④莫言:《莫言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35页。 ⑤莫言:《〈丰乳肥臀〉解》,《光明日报》1995年11月22日。 ⑥余华:《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天涯》1996年4期。 ⑦程德培:《被记忆缠绕的世界》,《上海文学》1986年4月号。 ⑧莫言:《饥饿和弧独是我创作的财富》,《什么气味最好》,南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页。 ⑨韩琛:《历史的挽歌与生命的绝唱》,《小说评论》1999年第3期。 ⑩王光东:《民间的当代价值重读〈九月寓言〉》,《文艺争鸣》1999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