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拉丽萨被迫成为了达洛维夫人的过程中,她内心一部分重要的自我已经沉落了。少女时代的她曾经对生活满怀热忱,她热爱自然、文学和政治;她迷恋雪莱、赫胥黎和莫里斯文字中浓烈的情感;而现在,一个五十二岁的妇人,她那充满热情、浪漫和自由的自我被严严实实地压抑在内心深处。 她心中存在两个自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自我“克拉丽萨”渴望冲破世俗的枷锁;理智的自我“达洛维夫人”竭尽全力地抑制真实自我的再现。克拉丽萨和达洛维夫人,这两个身份在不同的自我中不断纠缠、博弈,构成了她本身内在的异化。 作为克拉丽萨,她能肆无忌惮地满怀热情地拥抱萨利,相信“即使在这一刻死去,这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而作为达洛维夫人,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这是世俗非议的、低劣的。撇去她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恋的争议,克拉丽萨这一身份充分展现了她天性的纯粹和完整,这才是她一直以来被否定、压抑、抛弃的真实自我。然而,成为达洛维夫人剥夺了她体验世界为之动容的美妙时刻的机会;接受达洛维夫人这一身份,也就意味着学会冷淡,学会把“克拉丽萨”的自我抛向遥远的海洋,看着她盘桓、流连,然后再慢慢消逝,最终无迹可寻。 为了在社会中生存,她必须成为达洛维夫人,但是天性不能泯灭她成为克拉丽萨的渴望。敏感使她无法将自己简简单单地定义为达洛维夫人;理智使她无法自欺欺人,笃定自己是一个完整和谐的个体。 尽管在身份选择中,她被迫接受达洛维夫人的身份,但仍希望把自己定义为完整明确的个体,她竭尽全力使自己适应也使社会接纳她达洛维夫人的身份:积极投身晚宴的准备中。她祈祷这一有形的身份不仅能弥补自身性格中的缺憾、挑剔、嫉妒、虚荣和猜忌,而且能抑制真实的自我“克拉丽萨”。 然而,她缺失的自我永远都不会是无足重轻的,而她仅存的自我身份:达洛维夫人,到头来不过是徒有虚名,根本无法成为自我身份的支撑,只能让她觉得“忽然间枯萎了,苍老了,干瘪了……被碾压,吹散,消失在这时光,门窗,躯体和混沌的大脑中”⑧。 此外,小说中的异化也是作家对于该主题关切的体现。伍尔芙的个人经历,尤其是十三岁丧母的经历使得她产生了疏离孤单之感。通过着墨于人物内心,她不仅揭示了人物间的社会关系,更洞悉了他们各自的孤寂和难以言喻的情感。伍尔芙对于异化的关注来源于自身感悟到的生命的脆弱和茫然——“我想我又到了生命的低谷期,这黑色的压抑笼罩了一切事物。燥热的天气,肆虐的狂风。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变得不再真实。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夸大其词。”⑨ 异化不仅仅是作家伍尔芙的写作策略,它更是她真实情感和内心涌现的暗流。因而,异化是理解小说的灵魂主旨,也是通向作者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 总之,主人公的异化是外在和内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作为社会群体的一员,克拉丽萨无法脱离男性主导的资产阶级社会;作为个体,她无法回避因身份危机带来的精神创伤;作为作者笔下的人物,她又不得不是作家情感和关注点的归宿。 四、应对异化和异化的最终出路 内心荒芜寂寥的克拉丽萨不断努力寻求温暖填补内心缺失;她一直潜心等待一个时刻,一个春暖花开、柳暗花明的瞬间。 弗洛姆曾说过:“生命的本质在于维系自我的存在。”在所处的社会背景下,克拉丽萨深知无法同时保留两个身份,故而她一再肯定达洛维夫人的身份,维系自身的存在感。 不同于孤注一掷的赛普迪莫斯用死亡的极端方式冲破所有桎梏,寻求解脱,克拉丽萨采取了更为缓和的方式自我救赎:向现状妥协。达洛维夫人是她仅存的身份,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全心全意地扮演这个角色,不断自我催眠,说服自己现在的她是简单而纯粹的。 为了找寻完整的自我,摆脱孤单,克拉丽萨漫步于伦敦街道,希望与周围的环境建立紧密联系。只有漫步在伦敦街道,她的孤单疏离之感才能得到安抚: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她冰冷的心渐渐复苏温暖起来。正是在这些街道中,她才能将自己定义为社会的一分子、一个局内人,她的抉择才能被理解、赞赏和支持。伦敦,已经不再单单是能够给她鲜花和蕾丝手套的城市,而是心灵的避难所,找寻自我的港湾。 在应对身份危机下的异化时,克拉丽萨一方面寻求内心对于自我身份的接纳,另一方面也积极寻求外界社会对于达洛维夫人身份的认可和赏识。 她试图从他人的认可中找寻自己生命的意义,期盼更加客观地确认自我的生命价值。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可,她就必须撇去冷漠和势利—— 学会热情洋溢、真诚而甘愿奉献。晚宴就成了她对于生活充满热情的象征,她对社会的贡献承载着她为社会所接纳、赞赏和喜爱的机会。晚宴成了一座桥梁,将她从没有存在感、归属感、价值感的自我引渡到另一个完整的、统一的、和谐的自我;晚宴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手段,是身为达洛维夫人的她在资产阶级社会立足的社交策略,是完美家庭主妇的事业。她要在晚宴中重新定位自我身份:称职的妻子、负责的母亲、亲密的友人,更重要的是完美的女主人。 尽管克拉丽萨为应对异化带来的痛苦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她的内心和生活依旧是枯萎荒芜的。就在赛普迪莫斯从高楼纵身跳下时,克拉丽萨获得了人生的顿悟,洞悉了社会世俗和生命真谛,度过了生命中危险的时刻,从而实现了自我的重生。 “向死而生”主要阐释的是在把握生命脆弱性和消亡的必然性的前提下,倍加珍视“生”的历程,即生命从诞生到消亡之间的经历。在这一存在的过程中,交织着对于人生、死亡以及人类必须从属于集体而在最本质上是孤独的这一矛盾存在状态的领悟。换言之,从容地在社会的团体中保持个体心灵的独立。 对于克拉丽萨而言,“向死而生”的理念使她超越了自身和社会的束缚,生和死的局限,获得了重生。这一理念启迪了她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带来了全新的感悟:死亡终究是无法逃脱的,而正是在死亡阴影的翻滚下,生命才显得愈发熠熠生辉,绚烂多彩⑩。 对克拉丽萨而言,生活不再是外在的姿态、他人的接纳和认可,而是生命内在的喜悦。此刻,她彻底从压抑的自我“克拉丽萨”和选择的自我“达洛维夫人”的矛盾挣扎中解脱出来了。最终,克拉丽萨天性中对于生命本质的热爱超越了对于社会虚荣的追求,她在生命中拥抱鲜花、晚会和城市的喧嚣,她由衷地感激生命,曾经少女时代的那份自由和轻松渐渐在心底浮现。 五、结语 伍尔芙的《达洛维夫人》展现了小说主人公应对异化疏离的人生历程。在克拉丽萨于异化的泥沼中挣扎时,年轻人赛普迪莫斯的死亡给了她当头棒喝,使之顿悟人生真理,找寻到人生意义、生命归宿。怀揣着“向死而生”的理念,克拉丽萨鼓起勇气继续生活,大步向前,不再畏惧人生中夏日的骄阳和冬日的寒冷。 曾经那份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疏离异化在“向死而生”中瓦解了,释然了。透过生命的苦难和重负,克拉丽萨看见了生命的本质和归宿,变得从容淡然,也逐渐形成了完整的统一的稳定的自我。因而,她能带着所有的勇气拥抱生命的未知,对所有的苦难挫折始终饱含宽容。在“向死而生”的人生理念中,克拉丽萨超越了其自身的绝望异化,真正地懂得怀着一颗清明而关切的心执着于生活,而不迷恋生命。 透过“向死而生”这一理念,伍尔芙揭示了生命的意义,引导人们克服内心的暗流,找寻自由而饱满的灵魂,相信生命中的美好,满怀热忱地发表文章拥抱生活的繁盛。 ① 瞿世镜:《伍尔芙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前言第6页。 参考文献: [1] 艾瑞克·弗罗姆.寻找自我[M].陈学明译.北京:北京工人出版社, 1947. [2] 伍厚恺.弗吉利亚——存在的瞬间[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