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生命周期律是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不过有许多文人还是禁不住破题哀叹。李白曰:“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苏东坡写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说得最揪心的是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得通明透彻,而且是如飘零落花般地无可奈何,这是何等的无言伤痛。《红楼梦》八十回也好,一百二十回也好,千言万语的香艳富贵到头来都中了一个谶语——空,合了《金刚经》中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繁华园林的背后同样也脱不了这个悲情本质,园林流转了千百年,几经毁建,屡易其主,王献臣之辈而今安在哉!其实,当年他们在园中莳华弄草、闲步吟唱时,或会友宴请欢声笑语间都已深知这个“空”字,只是大家无奈讳言罢了,无言之痛乃真痛,看花开时知花落,人之悲剧也。当然,游园林要看出这点,还须年龄、阅历,再加上自己用心慢慢去悟,悟了,就看出了园林中的悲情符号。李白在《望庐山五老峰》一诗末尾写道:“吾将此地巢云松”,道出了他晚年疲惫的心声,以此作苏州园林的注解最是合适。留园五峰仙馆内的对联“历宦海四朝身,且住为佳,休辜负清风明月;借他乡一廛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则作出了绝妙的呼应。
4.解脱
出于本能,人类都眷恋生命,恐惧死亡,如何减低对死亡的恐惧成为全人类都在考虑的问题。结果方法千奇百怪,最后,宗教以轮回转世(佛教)、神仙世界(道教)、天堂复活(基督教)、后世永生(伊斯兰教)等方案胜出,加上其他宗教信仰,信众人数相当可观。宗教信仰成为人类解决终极问题的一种选择,这就决定了园林亦有可能渗入宗教信仰内容。园主如何通过布置来寄托或反映自己对生命未来的愿望和思考,是园林布置中最为晦涩和费解的部分。
留园东部有一处颇富禅意、发人深省,那就是静中观,静中观是东部建筑群的核心,庭院不过百十来平方米,四周墙廊回复,交错互叠,虽有走廊可循、洞门空窗相望,但近在咫尺的可望之景却不可一步抵达。由于廊、洞门、空窗对视觉的引导,使人觉得四面空透,景外有景,延伸无尽,丝毫无逼仄局促的感觉,为此向来被视作古典园林建筑的佳笔。且不管建筑上的艺术性,倒是静中观的建筑现象可以激发起对禅的思考。刘禹锡诗曰:“众音徒起灭,心在静中观”,面对繁复的建筑变体,若能心怀平静,无欲、无念,那么繁复错乱之象、咫尺美景则何扰于我,怎动我心?这是接引你进入“止息杂虑”的境界,唯有如此,才能从红尘欲念的纠缠困厄中解脱出来。
留园亦不二亭,名出自《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文殊问维摩诘,何等是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不应。文殊曰:善哉,善哉,乃无有文字语言,是真人不二法门。”此公案意为不假语言文字,靠自己“悟”直接入道。亦不二亭象征园主已找到入门解脱之道。
亦不二亭位于留园东部,与园主家庵贮云庵、参禅处构成一长方小院,为园主宗教生活的场所。院中植有竹林一片,精心养护,氤氲着佛教气氛,游客驻足竹林,微风乍起,顿觉心灵澄澈,感受异于别处。此处的竹子象征园主对佛教的信仰。竹与佛教有很多关系:节之间的空心,是佛教概念“空”和“心无”的形象体现;竹叶发出的飒飒声被一些大师看作是神启的信号。据说释迦牟尼在王舍城宣扬佛教时,归佛的迦兰陀长者把自己的竹园献出,摩揭陀国王频毗娑罗就在竹园建筑一精舍,请释迦牟尼入住。释迦牟尼在那里驻留了很长时间,那幢建筑就与著名的舍卫城祗园并称为佛教二大精舍。这则传说使竹在佛教界身价倍增,被看作圣物,出现在所有的佛教寺庙中,居士、信徒也在家园中引种竹子,表达对佛教的信仰。可见亦不二亭实际上是留园主人的解脱之门。
同样可以总结,隐藏在园林形式背后的除了观念外,还有园主丰富的情感世界,他们的精神内容构成了园林的本质。
由上可见,园林是观念的形式、精神的家园。古典园林中不排除存在像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CliveBell)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即偏于感性创作的无意义的形式美,但在笔者的研究中,中国古典园林形式中大都被赋予了“意义”,是由多层意义叠加而成的文化符号,这是由中国特定的历史文化决定的,因而中国文化更多的是有意义的形式。我们传承园林艺术时,切忌抛弃意义的一面作纯粹形式的拼凑。至于园林中“有意味的形式”和“有意义的形式”两者关系将另撰文章专题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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