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十八条引用尼采之语,实质并不同义。实际上,王国维与“五四”时期人士一样大多接受了尼采哲学的影响,但都与尼氏理论原义有出入,有创造。这是由于中国诗学传统的影响的考虑。 关键词:《人间词话》尼采“五四” 王国维是我国近代学术大家,他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学方面都有极高的建树。在他所有的文学批评著述中,《人间词话》是最为人所重视的一部作品。此书是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品评兼及一些读书随注的诗词评语。在伦理学上,王氏舍尼采而多取康德;而在诗学上,则兼采尼说之意,但又给予改造。本文以其中第十八条为例,加以说明。 一 《人间词话》的诗学研究,跟康德、叔本华两家有较深的渊源,也多少涉及尼采的某些理论。尼为叔氏弟子,因叔而及尼,这是很自然的事。从《叔本华与尼采》(写于1904年)这一长篇专论来看,王国维视“叔尼”同为“旷世之天才”,同属“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的某种代表人物,可见他对尼采也是比较赏识的。但王国维对尼采的接受在理论原义上是有出入的,实质上并不同义。 其中《人间词话》十八条:“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在释伽、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按,尼采此语见其晚期所著《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一部第七篇《读书与著作》,中云: 在一切著作中我只爱作者以他的心血写成的著作。以心血著作,并且你可以觉到心血就是一种精神。 那以血和箴言著作的人不愿被诵读,只愿被以心思维。 山岳的最捷近的道是从山峰到山峰,但你必须有长腿才能走这样的道。箴言是山峰,那是说给硕大而崇高的人。”【2】 王氏引用尼采之语,实质并不同义。“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略似之。”“略似”之处有两点:一、两词所表现的情感都是哀伤之情,有如血泪凝铸而成。二、哀伤之情都是内心真挚、纯真之表现。这点如何体现?我们可以从王国维对李后主词一贯之态度观之。《人间词话》对于李后主之评价,较重要的除第十八条之外,还有另外三条: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这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作者之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3] 第十五条和十八条是说后主词之眼界始大,足以担荷人类共有之悲哀,是就其意境包容而言。第十六条和第十七条,则是说后主不失赤子之心,生长于深宫之中,生活面非常狭窄,阅世甚浅,是就其经历识见之浅而言的。两方面似乎相矛盾,但实质正道出了后主之词的最大优点,即性情之纯真与真挚。后主正是以他的赤子之心体认了人间最大的不幸,以他的阅世极浅的纯真的性情领受了人生最深的悲慨,从而超越了他一己之悲哀。在王国维看来,李后主的生活面诚然是非常狭窄的,但他有过人的哀乐,他的词作与他自己的生命融在一起。无论是写宫廷之乐,状囚虏之苦,他一概不计厉害,惟任本色,一派“纯真”。如《玉楼春》:“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有如《红楼梦》里贾母豪宴之后,遣人于远处吹笛,仿佛借此一段静美的“清月夜”,方能将刚才一段狂欢,细细地消咽下去。此“乐”之至也。如《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以远接天涯、绵绵不尽、无处不生的春草喻离别之愁,摄人心魄。李后主亡国后的晚期诸作,以“泪血”洗尽铅华,仍不失“纯真”本色。无尽的哀愁回荡于“故国明月”之际,“流水落花”之中。“别是一番滋味”之“味”,已度越个人身世的局限,而进入普遍的人类领域。正是王国维称其“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在王国维的眼里,李后主之词中所表现的意志、精神——自然真挚之哀愁,正是“以血书者”的精神。然而此血非彼“血”,王国维引用此语与尼采原义是有出入的。这正是尼采所卑视所否定的,实质上并不属于尼采式的“以血书者”的范围。此于尼采篇中即可得到反证。如: 你们告诉我‘生命难于负荷’:怎么你们朝晨这样高傲,晚间却这么屈服呢? ‘生命难于负荷’,别装得这么脆弱吧;我们都是能负重的良好的骡或牡驴。我们与滴一滴露珠就惊颤了的玫瑰花苞有什么共同的呢?”【4】
看来,李、赵晚期的词大都属于尼采所鄙夷的“生命难于负荷”的哀诉,此种“惊颤”的悲吟同尼采式的“以血书者”无异南辕北辙。尼采所要求的“以血书者”,指的是写出“勇敢”、“刚强”、“总有着疯狂”的“战士”或者“硕大而崇高”的人之心声或“大笑”,指的是“权力意志”的艺术的外观。我们借此可探测王国维对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一书的欣赏态度。在王国维的眼里,尼采此书恐怕已成为“以血书者”的一种范例。他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曾两次引此书文字,其中谈“灵魂三变”一篇他全部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