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李杨的《盲山》(2007)、陈可辛的《亲爱的》(2014)之后,导演彭三源的电影处女作《失孤》成为中国电影史上又一部聚焦拐卖事件的影片。在中国电影绵长深厚的家庭伦理叙事传统中,反映亲情变故的家破亲离故事堪为其中的荦荦大端。而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家破亲离叙述已经暂时退出电影再现与表现的主流而在边际徘徊"?的历史情境中,《失孤》与前者一起以别样的家破亲离叙事对当代中国个体生存状况与社会伦理困境给予了观照与叩问。不过,与《盲山》纪录化的批判现实主义、《亲爱的》戏剧化的"苦情现实主义"。相比,《失孤》走了一条充满温情的诗意现实主义创作路向。这种追求艺术化、风格化的诗意现实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影片现实批判与反思精神的弱化。
悲剧的温情书写同为充满悲剧性的"打拐"题材电影,《失孤》选择了与《盲山》《亲爱的》迥然相异的创作视角。如果说《盲山》讲述的是被拐之后如何逃亡、《亲爱的》讲述的是找到之后如何相处的话,那么《失孤《讲述的则是失去之后如何寻找。为了凸显"寻找"这一叙事的核心动机,影片选取了公路片叙事框架。以公路片方式讲述两代人的情感关系,在世界电影史上并不鲜见,诸如《德州巴黎》《中央车站》《菊次郎的夏天》》完美的世界》《穿越美国》乃至伯格曼的《野草莓《等影片都以一段旅程为契机展现两代人由隔阂到和解的情感嬗变。在这个过程中,"在路上"成为一种生存的状态与身份建构的途径。
而在《失孤《中,主人公雷泽宽(刘德华饰)是深受传统伦理道德文化濡染的农民/父亲形象。他15年来以"千里走单骑"的孤独与执著奔走在寻子旅途上,想要完成的不只是救赎,更是自己"父亲"身份的寻求与建构。正如他在电影中所说:"15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父亲。"另一位主人公、从小被拐卖的小镇青年曾帅(井柏然饰)同样深陷身份的焦虑之中。安东尼o吉登斯曾指出:焦虑的种子,植根于对与原初的看护者(常常是母亲)分离的恐惧之中。"?影片中曾帅一直念念不忘的是遥远的儿时记忆--铁索桥、竹林、母亲的长辫子,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因为没有身份证而不能坐飞机和火车。当两个同样深陷身份焦虑并对和谐的家庭伦理秩序充满渴慕的主人公邂逅时,他们便暂时弥补了各自缺失的"父子关系",达成了各自身份的短暂认同与建构。
从情感策略上看,在描述这段不期而至的"父子情感"时,影片《失孤》一改《亲爱的》柔肠寸断的戏剧化煽情路线,而是以温情的笔触把一个充满悲情的千里寻亲故事书写得节制内敛、笑中带泪。与悲不自胜的苦情叙事相比,这种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表达方式更近似东方化的情感表达。实际上,影片中有许多颇具泪点的情节,但创作者有意点到为止,而不是借助表演者的剧烈情绪变化加以大肆渲染。例如雷泽宽无意间发现高速公路警察(梁家辉饰)在地图中悄悄留给自己200元钱,他并没有以痛哭流涕的方式表达内心感受,而是默默拿出记账本,记下了这笔以后或许没有机会再去偿还的账。这一段落中,警察的扶危济困、雷泽宽的卑微多舛以及他在艰难境遇中仍持有的感恩之心等诸多复杂缠绕的况味以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令人动容。雷泽宽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丝不苟地缝补被撕破的旗帜,夜宿街头时雷泽宽与曾帅的相依相偎、雷泽宽在沙滩上艰难地拖着报废的摩托车……影片中诸多细节显示出一种厚积薄发、沉郁顿挫的情绪感染力,比之嚎啕大哭之后了无余味更显得动人,更能引发观众冷峻、深人的思考。
追求艺术化、风格化的作者姿态尽管《失孤》甫一上映便取得了骄人的票房成绩?,但其并没有满足于讲述一个温情而动人的故事,而是努力实现商业诉求与作者书写的耦合。导演彭三源曾在访谈中自称最爱的导演是安哲罗普洛斯,并认为自己创作出了欧洲风格的艺术片。确实,《失孤》不仅继承了安氏对于"流浪"、"寻找"主题的执著书写,在影像风格上也确有几分《雾中风景》《永恒与一日》等安氏影片含蓄蕴藉的诗意。而《失孤》对于风格化、艺术化的追求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僭越或损害了影片的商业性、娱乐性,这尤其表现在非戏剧化结构、大量的意象营造、浓郁的宗教情怀三方面。
从叙事结构上看,《失孤》无疑是反戏剧化或非戏剧化的。影片没有复杂而激烈的戏剧式冲突,不刻意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集中强化,而是有意撷取生活中的细微场景与细节,由此在结构上呈现出松散、破碎的特点。例如,为了彰显两位主人公的情感交流,创作者不惜笔墨地展现了二人在浴室里互诉衷肠、在洗车时嬉水打闹、相互依偎着露宿街头等场景。这些缺乏矛盾冲突的平淡生活片段连缀起来,加上影片大量空镜头、长镜头的运用,透露出几分如《那山o那人o那狗》《菊次郎的夏天》等散文诗式电影的淡然悠扬、意境深远的诗意。需要指出的是,影片的故事副线--失去女儿后母亲(倪景阳饰)走向疯癫并最终自杀的故事,不仅与主线龃龉不合,而且与影片温情、诗意的散文化结构格格不人。尤其是影片以平行叙事的方式展现人贩子被捕而绝望的母亲自杀的场景时,显然是一种戏剧化的表现方式。此外,影片在淡化情节的同时也导致了情感关系发展的突兀。两位主人公的情感发展并没有显露出一条由浅人深、循序渐进或者从隔阂到和解的发展脉络。从一开始的交流中,两人似乎就能够坦诚相待、无话不说,尤其是曾帅大段心灵鸡汤式的告白显得些许矫揉造作,而削弱了这一人物性格的真实感。就外形而言,皲裂的双手、佝偻的身影、落伍的衣着、写满风霜的脸庞与卑微恭顺的神情,让雷泽宽俨然一位木讷寡言、多舛多难的底层农民形象。然而,在与曾帅的沟通中,雷泽宽并没有表现出一位底层农民应有的情感状态,反而有些开放、主动,多少与人物形象有些偏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