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忠实"的困惑
考虑到所有的这些"后现象",重要的是超越"忠实"的说教目标和评判逻辑。同时,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承认:"忠实"尽管在理论上已经落伍了,但还保留了经验真实的肌理。"忠实"话语追问的是如何对小说的场景、情节、人物、主题和风格进行电影化再现的重要问题。当我们说某个电影改编"不忠实"原作时,这个暴力的术语表达了一种强烈的"背叛感"。如果我们认为某部电影改编未能抓文学原著在叙事、主题和审美方面的根本特征,就会产生这种被背叛感觉。"忠实"的概念获得了令人信服的力量,源于某种共同的感受:1.某部(些)改编确实比另外的改编好;2.某些改编没有"实现"和体现我们在源小说中最欣赏的东西。就此而言,"背叛"、"不忠实"之类的言辞确实表达了我们的感受:我们曾经喜欢某一本书,但对这本书的电影改编却不值得这份爱。
拉塞尔·班克斯将小说的写作和阅读描写成陌生人之间的亲密交流,一种秘密的分享。[26]我们通过自己内向投射的欲望、理想和乌托邦来阅读小说,用时髦的话说,我们阅读自己在心灵的私人舞台上对小说想象性的场面调度。有趣的是,如果某个观众先看了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然后才读源小说,很少有人讨论过这个反向的过程和结果。在这种情况下,读者会回顾性地将演员的脸--比如,在《斯万的爱情》(UnamourdeSwann)中,杰里米·艾恩斯(JeremyIrons)的脸--投射到小说的人物身上吗?曾将看过电影《朱尔与吉姆》(JulesandJim,1961年)的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会在内心"听见"音乐的声轨吗?相应地,先看过电影改编的读者也会产生这样的失望吗?--原著小说没有捕捉到电影版所特有的快感。相对于电影版,原著小说"增加"了一些不必要的描写,他们对此感到厌烦还是惊喜地认同?如此一来,电影改编是不是就变成了被"实际原著"背叛的"经验原著"?或者,读者的胃口已经被电影刺激过了,会不会再也没有精力去挖掘小说的语词文本无与伦比的丰富性?
小说的文字具有内在意义和象征意义;作为读者,我们填充了那些文字语义变化的未定性。小说对角色的描写,引导我们在自己的脑海里想象人物的特征。一方面,读者会离开文字,并对文字描写的对象进行视觉化;另一方面,电影观众走的是相反的方向--离开流动的影像,对影像描写的对象进行命名,辨识影像列举的事件。电影通过特定的选择使内在的东西具体化。在小说中,通过语词塑造的包法利夫人,欢迎我们进行想象性的重构。相反,在电影中,我们面对的是具体的演员--卡罗尔·林利(CarolLynley),或者多米尼克·斯温(DominiqueSwain)--来自不同的族裔,操着不同的口音。当我们面对着别人对小说的想象时,正如麦茨在上世纪70年代指出的,会觉得丧失了我们自己与源文本之间的幻想性关系,结果,电影改编就变成了某种"糟糕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将讲,"我认为书要更好一些",这个老掉牙的回答,其真正的含义是:我们自己的体验,自己对书的想象要比导演的体验和想象更好。[27]库布里克的洛丽塔,或者阿德里安·莱恩(AdrianLyne)的洛丽塔,都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女子。换句话说,就是戈达尔在《男性,女性》(Masculinféminin,1965年)中借用的乔治·珀雷克(GeorgesPerec)关于电影的那句高论:"我们沮丧地离开剧院。这不是我们梦想的改编……,这不是我们曾经喜欢的那种改编。或者,用坦诚的话说,这不是我们喜欢的那种生活"[28]。
"忠实话语"依仗的是与两种媒介相关的本质主义主张。首先,它假定一部小说"包含"某种可以提取的"本质",一种隐藏在风格的表面细节之下的"洋蓟花苞之心"(Heartoftheartichoke)。隐藏在《战争与和平》(WarandPeace)之中的,是一种原创性的精髓,一颗属于意义与事件的核心,可以通过改编进行"传递"。但是,实际上并不存在这种可以翻译的精髓:单独的一个小说文本,包含一系列可以激发大量潜在阅读的语词符号。作为一个开放的结构,在不同的语境中被不断地再加工和再阐释,文本或者被输入无限变换的互本文,或者从变换的互本文中吸收养分,因此也需要通过不断变换的阐释框架来阅读。实际上,当批评家提到文学文本的"精神"和"本质"时,他们通常是指在"阐释的共同体"内对作品的意义形成的批评性共识。[29]忠实问题也忽略了"忠实什么"这个更大的问题。电影导演必须要巨细靡遗地忠实于情节吗?如果那样的话,一部《战争与和平》至少要30个小时。
电影改编应该忠实于人物的身体描写吗?这或许可以,但如果某个演员碰巧适合一个角色的身体描写,可惜他只是一个平庸的演员,该怎么办?或者,电影改编应该忠实小说的作者意图吗?但是作者意图到底是什么呢?作者意图是怎样界定的呢?当一个作者,例如纳博科夫(Nabokov),根据自己的小说写一个电影剧本,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导演应该忠实于小说还是剧本呢?还有,当某个人既是小说家又是电影导演,情况会怎样呢?例如,塞内加尔导演/小说家塞姆班(Sembene)的《哈拉》(Xala)是"不忠实"自己的小说吗?另外,碰到这样的情况又如何?比如,法语的电影小说(Cine-roman),已经不再是改编某个前文本(Priortext)的问题,而是创造-两种平行的、同步的、自律的艺术品的问题,一个是文学的,另一个是电影的。一个根本性的不公平,困扰着"忠实"话语。它反映在对"忠实"概念带有差异甚至偏见的运用中。
换句话说,忠实与否,取决于"哪一种"艺术是在被关注的。无独有偶,恰好是电影里的改编,特别是电影对小说的改编,遭到格外强烈的反对,并且采取了严格得近乎荒谬的"忠实"标准。要求单纯、确定、忠实改编的理想,在其它媒介中并不具有支配性的力量。在戏剧里,概念的再阐释和表演的新探索--例如,在奥逊·威尔斯(OrsonWelles)的新版《尤利斯凯撒》(JulisCaesar)或者以海地为背景的"巫术"版("voodoo")《麦克白》(Macbeth)中--被视为正常的,甚至受到赞扬。相似的情况,流行音乐也不断地被"合成"或者"改版"。对小说进行电影化的重写,是根据忠实程度来判断的。对经典文本的文学化重写,比如库切(Coetzee)对《鲁滨逊漂流记》的重写,就不是这样评判的。相反,"变化"被视为"重写"的亮点。关于《白鲸记》(MobyDick),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某个导演--比如,约翰·休斯顿(JohnHuston)--已经说尽了应该说的一切?奥逊·威尔斯曾经建议,对于一篇小说,导演如果已经没有任何新的观点,那就干脆不要改编!阿伦·雷乃也认为,为改编而改编一篇小说,如果没有任何改变,无异于重复地加热一杯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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